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搅拌站的轰鸣在深夜里显得格外刺耳,巨大的料斗在惨白的探照灯下像一个怪兽张开的巨口。陈山主动揽下了最熬人的夜班。他需要干活,需要这种沉重的、重复的、耗尽体力的劳作来填补心绪的激荡,也需要尽快赚回那笔沉甸甸的情义债。空气冰冷,水泥粉尘似乎更浓了,粘在裸露的皮肤上,钻进鼻腔,带着夜露的寒意。他机械地重复着动作:扛起沉重的水泥袋,走向咆哮的机器,拆袋,倾倒。汗水很快湿透了后背,又在冷风里迅速变得冰凉,贴在身上。疲惫像潮水般一阵阵袭来,眼皮沉重得打架。他用力掐了一把自己的大腿,用疼痛驱散困意。抬起头,能看到远处未完工的高层框架在夜色中勾勒出黑色的剪影,零星几处焊接的火花偶尔刺破黑暗,短暂地闪烁一下,又归于沉寂。这景象让他想起女儿病房窗外那盏小小的夜灯。他抹了一把脸上的灰泥,深吸一口冰冷刺骨、带着浓重水泥味的空气,再次弯腰,扛起一袋新的水泥。肩膀被粗糙的袋子边缘磨得生疼,但这疼痛此刻却带着一种奇异的、赎罪般的踏实感。为了那顶安全帽里的温度,为了病床上女儿平稳的呼吸,他得扛住。
高空
几天后的一个下午,工长突然找到正在搅拌站埋头干活的陈山,语气有些生硬:陈山,别杵这儿了!那边人手不够,顶上去扎钢筋!陈山愣了一下,抬头看向工长手指的方向——正是那片高耸入云、尚未封顶的主楼框架。他心头微微一紧,那惊魂的坠落画面瞬间闪过脑海。但他没有犹豫,只是默默放下手中的铁锹,拍了拍满身的灰泥,走向工具房。重新拿起熟悉的钢筋钩和扎丝,重新系上那根曾被他无数次强调、此刻也仔细检查过绳扣的安全绳,陈山一步步踏上了通往高空的狭窄爬梯。风声在耳边呼啸,脚下的高度一点点增加,城市再次在视野里铺展开来。当他重新站上三十几层高的楼板边缘时,那种熟悉的眩晕感再次袭来。他下意识地紧紧抓住了旁边冰冷的钢筋骨架,指关节因用力而发白。他低头看了一眼腰间牢牢系紧的安全绳,那粗糙的尼龙绳此刻传递着一种奇异的安心感。他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适应这令人心悸的高度。目光扫过楼面,看到了不远处那个曾发生坠落的区域边缘,脚手架已经重新加固,但地面上仿佛还残留着无形的印记。他收回目光,蹲下身,开始沉默而专注地绑扎脚下纵横交错的钢筋。冰冷的钢筋硌着膝盖,高处的风比地面更凛冽,吹得他安全帽的带子啪啪作响。每一次弯腰,每一次伸手,腰间的安全绳都绷紧、摩擦,发出细微的沙沙声,像是在提醒,又像是在守护。
未封顶
这栋楼已经冲到了接近四十层的高度,像一个巨人倔强地伸向灰蒙蒙的天空。此刻,陈山所在的,就是最高的作业面。楼顶尚未浇筑封顶,巨大的空间完全敞开,只有纵横交错的钢筋骨架在脚下编织成一张巨大的网,支撑着虚空。强劲的高空风毫无遮拦地灌进来,卷起散落的尘土和细小的钢筋碎屑,抽打在脸上生疼。安全帽的带子被风吹得紧勒着下巴。站在边缘,低头望去,地面上的车辆行人渺小如蚁,远处的楼房也成了低矮的积木。一种令人心慌的辽阔和虚无感包裹着他。脚下是密布的钢筋网格,缝隙间便是令人目眩的深渊。陈山能清晰地听到自己心脏在胸腔里沉重地跳动,每一次搏动都撞击着肋骨。他强迫自己不去看那深渊,将全部注意力集中在手头的工作上:将一根根粗壮的钢筋按照墨线标记的位置摆放整齐,用扎丝飞快地拧紧、固定。冰冷的钢筋硌着手掌,高空的寒意透过单薄的工装渗入骨髓。每一次移动脚步,他都格外小心,先踩实,再移动重心,腰间的安全绳随着他的动作在钢筋上拖曳、摩擦,发出单调而令人心安的声音。在这悬于天地之间的孤绝之地,那根绳子,成了连接生命与虚空的唯一脐带。
风暴
天色在不知不觉中变了脸。先前只是灰蒙蒙的云层,此刻像被泼上了浓墨,迅速翻滚、堆积,沉沉地压向高楼顶端。风骤然加大,发出凄厉的呜咽,卷起地上的沙砾和废弃的塑料布,抽打在钢筋上噼啪作响。远处天际,一道惨白的闪电撕裂厚重的云幕,几秒钟后,滚雷的轰鸣才沉闷地滚过天际,震得脚下的楼板微微发颤。要下雨了!快收工!往下撤!工长的嘶吼声被狂风撕扯得断断续续。楼顶上的工人们立刻慌乱起来,手忙脚乱地收拾工具,顶着狂风艰难地向安全通道口移动。陈山也迅速拧紧手头最后一根扎丝,直起身。就在这时,一阵狂暴的旋风毫无征兆地卷过楼顶开阔的作业面!陈山只觉一股巨大的力量猛地撞在身侧,脚下瞬间不稳!他整个人被风推得踉跄着向边缘方向滑去!心脏骤然缩紧,巨大的恐惧攫住了他!就在身体失控的刹那,腰间猛地一紧!一股强大的拉力将他硬生生拽住!是安全绳!那根他亲手系牢、时刻紧绷的安全绳,在千钧一发之际将他死死拉住!他重重地摔倒在冰冷的钢筋网格上,胸口被硌得生疼,但身体被牢牢固定住了,距离那敞开的、狂风呼啸的边缘,只有几步之遥!他惊魂未定地大口喘息,狂风卷着冰冷的雨点开始砸落,噼里啪啦打在他脸上,生疼。他死死抓住身下冰冷的钢筋,感受着腰间安全绳那救命的紧绷感,第一次如此真切地体会到,这根破绳子,到底意味着什么。它刚刚,真的把他从鬼门关拽了回来。
痛哭
风暴来得快,去得也快。骤雨初歇,只留下湿漉漉的钢筋骨架和楼板上冰冷的水洼。工人们早已撤下,空旷的楼顶只剩下陈山一个人,还有那根救了他一命、此刻依旧紧绷的安全绳。劫后余生的战栗还未完全平息,冰冷的雨水顺着头发、脖子流进衣领,他却浑然不觉。紧绷的神经一旦松懈,连日来积压的所有情绪——目睹工友坠亡的恐惧,被穿小鞋的屈辱,女儿病危的绝望,借钱无门的冰冷,工友雪中送炭的滚烫,还有刚才那生死一瞬的惊魂——像积蓄已久的火山熔岩,再也无法遏制地喷涌而出!他再也支撑不住,双膝一软,重重地跪倒在冰冷、湿滑、满是泥水的钢筋网格上。安全绳依旧紧紧勒着他的腰腹。他先是肩膀剧烈地耸动,发出压抑的、野兽受伤般的呜咽,那声音被高空的狂风撕扯得破碎不堪。接着,呜咽变成了无法控制的嚎啕。他像个迷路的孩子,在这城市之巅,在空旷无人的钢筋丛林里,对着脚下万家灯火初上的渺小城市,对着头顶依旧阴沉翻滚的天空,放声痛哭!泪水混合着雨水和脸上的泥污,肆意奔流。他哭女儿的劫后余生,哭自己的懦弱和无力,哭工友的情深义重,哭这操蛋又让人割舍不下的沉重生活!哭声在空旷的楼顶回荡,又被高处的风吹散,显得无比孤独,又无比悲怆。他蜷缩着身体,双手死死抓住冰冷的钢筋,指关节因用力而青白,仿佛那是溺水者唯一的浮木。滚烫的眼泪砸在脚下的钢筋上,很快变得冰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