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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亲的信,依然断断续续地来,依然由王伯念。只是有一次,王伯来念信时,母亲正在后屋忙着收拾被风雨打湿的柴禾。王伯念完那千篇一律的快了、年底、照顾好娃,照例把信纸递给我:喏,生娃子,收好,给你妈。唉,你爸这字……他摇摇头,嘟囔了一句,写得歪歪扭扭的,像蚯蚓爬,看着真费劲。
我接过那张薄薄的信纸。上面的字迹确实笨拙潦草到了极点,笔画僵硬,结构松散,有的字大得像要撑破格子,有的字又小得挤成一团,墨迹深浅不一,透着一股说不出的吃力感。我下意识地将信纸对着从窗户透进来的光线。就在那一瞬间,我的呼吸停滞了——在那些歪扭墨迹的缝隙间,透过光线,清晰地显现出一些极淡极淡、几乎难以察觉的、用铅笔划过的印痕!那是一些笔画清晰、结构端正得多的字的影子!像是有人先用铅笔,在纸上工工整整、小心翼翼地写了一遍,然后,再用更粗的笔、更深的墨,一点一点、笨拙地覆盖在上面,艰难地描摹出来!
一个冰冷的惊雷在我脑海里轰然炸响!炸得我四肢百骸都在发麻!父亲……他根本不识字!或者,他认识的字极其有限,根本无法独立完成一封家书!那些承载着全家所有期盼和念想的信,那些关于归期、工钱、快了的承诺,那些维系着我和母亲渺茫希望的每一个字……竟然都是母亲先用铅笔写好底稿,再由父亲依样画葫芦般,一笔一划、无比吃力地画出来的!为了在远方维持父亲作为丈夫和父亲那点摇摇欲坠的尊严,为了不在孩子面前戳破那个识字、有本事的形象,为了不让这个贫困潦倒的家最后一点可怜的体面也分崩离析,母亲默默承担了这一切!她不仅要承受分离的蚀骨之痛、独自操持家务农活的千斤重担、周遭无形的压力(包括奶奶那若有若无的责备),还要小心翼翼地、耗尽心力地守护着父亲在千里之外、在孩子心中那点脆弱的尊严,以及那个关于树落下来的、虚幻而脆弱的童话!
那天晚上,我紧紧攥着那张薄薄的信纸,像攥着一块烧红的烙铁,蜷缩在冰冷的被窝里,用牙齿死死咬住被角,无声的泪水汹涌而出,瞬间浸透了粗糙的棉布。眼泪不是因为被欺骗的委屈,也不是因为父亲没本事的失望,而是一种迟来的、汹涌的、几乎将我撕裂的心疼!心疼母亲日复一日在谎言与负重中的煎熬,心疼父亲在陌生城市里为了这笨拙的描摹所付出的、我无法想象的艰辛与屈辱,也心疼那个在梧桐树下傻傻等待了无数个春夏秋冬、把谎言当作信仰的自己!原来,沉默的不是陈,是生活压弯的脊梁;生气的也不是生,是命运无声的咆哮。
6
根与叶的释然
(多年后)
后来,我依旧常常去看那棵饱经沧桑的老梧桐。它经历了那场毁灭性的风暴,树干上添了新的伤痕,树冠稀疏了许多,但虬劲的枝干依旧倔强地刺向苍穹。树皮上的沟壑更深了,像刻满了无人能懂的岁月密码。
我不再等待叶子落下来预示什么。我真正理解了父亲那句树是站着死的背后那近乎悲壮的沉重——那是一种沉默的、无言的承担,无关荣辱,只为了活着,为了泥土下那看不见却必须存在、必须不断向下扎根、汲取养分的根脉。就像母亲日复一日咽下苦涩的坚韧,就像父亲在城市的钢筋水泥森林里,为了那几行描摹的信所付出的、笨拙而心酸的挣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