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第1/9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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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景定二年秋,膺命入秘省
南宋景定二年(1261年),霜降刚过,临安城便浸在一层灰蒙蒙的寒气里。御街两侧的梧桐树仿若迟暮老者,枝桠在风中瑟瑟发抖,金黄的叶片如破碎的蝶群簌簌坠落,层层叠叠地铺满青石板路,每一步踏上去,都似碾碎了满地细碎的叹息。文天祥踩着枯叶前行,靴底与石板摩擦出沙沙声响,竟与他剧烈的心跳声渐渐重合。街边酒肆内蒸腾着朦胧的热气,透过雕花窗棂,他望见富商们身着织锦华服,正举着鎏金酒盏觥筹交错,喧闹的划拳声刺破寒意。可这奢靡的繁华于他而言,不过是覆在危局之上的薄纱——贾似道把持朝政,朝堂上下乌烟瘴气;襄樊边境战云密布,蒙古铁骑随时可能踏破防线。想到此处,他的指甲深深掐进掌心,在腰间玉佩上留下几道白痕:“圣上若知这歌舞升平下的暗流,又怎会纵容奸佞?但愿我能在此有所作为,为这将倾的大厦添一根支柱。”
十月初九的晨曦裹着薄雾,二十六岁的文天祥已立在秘书省朱漆大门前。朱漆剥落处露出斑驳木纹,宛如一张布满皱纹的沧桑面庞,无声诉说着岁月的更迭。他抬手整了整碧色罗袍上的云纹刺绣,丝线在微光中泛着柔和的光泽,却抚平不了他内心的波澜。又按了按腰间温润的玉佩,试图借这冰凉触感平复掌心的薄汗,可那顶漆纱展脚幞头下,双眉仍紧紧蹙着,眼神中交织着初入官场的忐忑与一展抱负的炽热。“此乃报效家国之始。”他在心底反复默念,喉结艰难地滚动了一下,随后深吸一口气,跨过半人高的青石门槛。当靴底真正触碰到院内土地的瞬间,他忽然有些恍惚,眼前浮现出幼时父亲教导他“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的场景:“这看似普通的一步,真的能迈向我心中的理想朝堂吗?若不能匡扶社稷,寒窗十载又有何用?”
穿过曲折回廊时,一阵穿堂风裹挟着寒意扑面而来,几片枯叶啪嗒一声拍在文天祥的袍角。他下意识后退半步,却不慎撞翻了墙角的青铜香炉。香炉在地上翻滚两圈,铜铃般的碰撞声如惊雷炸响,在寂静的庭院里久久回荡。“完了完了,第一天就出丑!”他脑中一片空白,耳尖瞬间烧得通红,仿佛能感受到周围投来的目光。“莫慌,莫慌。”他蹲下身时喃喃自语,声音却颤抖得厉害。弯腰扶起香炉时,才发现掌心早已沁出细密的汗珠,将丝绦都濡湿了一片。“若连这点小事都处理不好,还谈什么治国安邦?父亲常说‘一屋不扫,何以扫天下’,我竟如此莽撞!”他咬了咬嘴唇,强迫自己镇定下来,起身时特意挺直脊背,试图挽回几分颜面。
推开书房木门的瞬间,一股混合着墨香、纸香与陈年樟木气息的味道汹涌而出。这味道让文天祥想起老家书房中陪伴他寒窗苦读的典籍,想起无数个挑灯夜读的夜晚,心中泛起一丝熟悉的暖意。可当他抬眼看见正中央书案后,那位身着暗纹绿袍、正在伏案批注典籍的官员时,心又猛地悬了起来。官员手中的狼毫笔在宣纸上沙沙游走,每一笔都似敲打在他的心头,此刻这声响仿佛成了时间的倒计时。文天祥喉结滚动,清了清嗓子,试图让声音听起来沉稳些,却因太过紧张,声音微微发颤:“晚……晚辈文天祥,特来报到。”话一出口,他就后悔了——声音怎么抖得这么厉害?会不会被笑话?会不会让人觉得我不堪重用?各种念头在他脑海中疯狂打转。
那官员闻声抬头,目光如炬,正是秘书郎张九成。他放下狼毫笔,绕过书案快步走来,眼角的笑纹里藏着几分亲切:“文正字不必拘谨!前日见你殿试策论,笔锋如剑,见解独到,今日终得一见!”说着,他伸手拍了拍文天祥的肩膀,这突如其来的亲昵举动,让文天祥紧绷的脊背稍稍放松。但他仍不敢放松警惕,在心底反复思量:“张秘书如此热情,是真心赏识,还是官场客套?父亲曾说‘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无’,我千万不能大意。”
“张秘书谬赞,晚辈惶恐。”文天祥慌忙拱手,因动作幅度过大,宽大的袖角扫落了案上的镇纸。“当啷”一声脆响,惊飞了窗外槐树上的几只寒鸦。他涨红着脸去捡镇纸,额头几乎要贴上地面,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张九成见状,哈哈大笑起来:“我初入秘书省时,打翻的砚台比这多多了!”这话让文天祥稍稍宽心,可他仍在心底狠狠责备自己:“怎么这么毛手毛脚,如此失态,以后如何树立威信?必须时刻提醒自己,要沉稳,再沉稳些!”
在张九成带领下参观书房时,文天祥的目光被墙上一幅《雪景寒林图》吸引。画中皑皑白雪覆盖山林,寒鸦掠过枯树,意境苍茫悠远。他刚要开口赞叹,余光瞥见角落里两位正在整理典籍的同僚,顿时又闭上了嘴,心里警铃大作:“万一我说错话,岂不让人看轻?在这藏龙卧虎之地,还是先听听别人怎么说吧,莫要露了怯。”张九成敏锐察觉到他的局促,故意提高声调:“文正字可知?这幅范宽真迹,正是当年太宗皇帝……”这番讲解,既为他介绍了藏品,又不着痕迹地将他引入同僚的视线。文天祥感激地看了张九成一眼,暗暗想着:“这位前辈倒是和善,不似传闻中官场那般冷漠,以后得多向他请教,莫要辜负这份好意。”
“原来这便是范宽大师的手笔!”文天祥顺着张九成的话接下去,目光却不自觉地落在同僚手中的典籍上。其中一位中年官员似是看出他的好奇,主动递来一卷:“文正字可愿瞧瞧这《玉海》残本?此处关于礼制的记载,我们正争论不休。”接过典籍的刹那,文天祥的手微微发抖。他既兴奋于能参与这样的学术讨论,离自己“以文报国”的理想又近了一步,又害怕自己才疏学浅,说错话惹人耻笑。指尖触到泛黄书页的刹那,他忽然觉得掌心的温度都传递到了纸上,仿佛能感受到千年前著书者的思绪。他强压下心头的激动,逐字阅读批注,声音虽轻却字字清晰:“此处记载与《文献通考》相悖,晚辈以为……”说到关键处,他不自觉地挥动衣袖,却又在动作到一半时猛地停住,偷瞄了眼张九成的神色。“千万不能太过张扬,谦逊些才好。初来乍到,还是低调行事,莫要抢了风头。”他在心中告诫自己。
当得到张九成“见解精辟”的称赞时,文天祥耳尖泛红,嘴角却忍不住上扬。一种从未有过的成就感涌上心头,就像久旱逢甘霖,让他干涸的信心重新饱满起来。他忽然觉得,或许自己真的能在这里站稳脚跟,实现胸中抱负。夕阳西下,余晖透过窗棂洒在他身上,为他镀上一层金色光晕。他捧着同僚赠予的《秘书省校勘要则》走出书房,展脚幞头在暮色中轻轻晃动。回望秘书省的飞檐,在残阳下宛如展翅的鲲鹏,他握紧了手中书卷——这看似平静的翰墨生涯,或许正是他走向风云朝堂的序章。而他,已做好准备,迎接未来的一切挑战,哪怕前路荆棘遍布,也要踏出一条属于自己的报国之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