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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甚至没有看他一眼。脚步有些虚浮,踩在黏腻的血污和尘土上,深一脚,浅一脚。方才刀斧加颈时那奇异的解脱感早已消散殆尽,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更深的、蚀骨钻心的疲惫,仿佛全身的骨头都被抽走了,只剩下一具空荡荡的皮囊,在喧嚣的“归汉”声浪里逆流而行。周遭那些狂热的面孔,那些挥舞的兵刃,那些震耳欲聋的呐喊,都像是隔着一层厚厚的水雾,模糊、扭曲、不真切。我拨开眼前晃动的人影,撞开那些试图搀扶的手臂——那些手臂上,或许还沾着韩玄的血,或是昔日袍泽的血。我只想离开这里,离开这血腥弥漫的城头,离开这震耳欲聋的“归汉”之声,离开魏延那双燃烧着野心的眼睛。
家门在望。沉重的木门被我“砰”一声关上,隔绝了外面那个喧嚣而血腥的世界。背靠着冰凉的门板,身体才不可抑制地剧烈颤抖起来,仿佛支撑到此刻的力气终于耗尽。屋内一片死寂,只有我粗重的喘息声在回荡。方才刑场上的一幕幕,如同鬼魅般在眼前疯狂闪回:韩玄扭曲的怒容,魏延劈下的刀光,那颗高高飞起的头颅,还有断颈处喷涌而出的、浓稠得化不开的血……浓烈的血腥气仿佛依旧堵在鼻端,喉头一阵阵发紧,干呕的欲望猛烈地冲击着。我踉跄着冲到墙角,扶着冰冷的墙壁,却什么也吐不出来,只有那碗浊酒的辛辣和刑场浓重的腥气在胸腹间翻搅。
目光落在壁上。那口伴我半生、饮血无数的赤血宝刀,静静地悬在那里。刀鞘古朴,暗沉如凝结的血块。昨日阵前,它还曾与关羽的青龙偃月刀碰撞出震耳欲聋的金铁交鸣,刀身激荡着沙场男儿的豪情。而此刻,它沉默着,鞘上蒙着一层薄薄的灰尘,在昏暗的光线下显得如此黯淡,如此陌生。它不该悬在这里,它应该在战场上饮敌人的血,而不是……我猛地别开脸,不敢再看。韩玄那双临死前凝固着惊骇与难以置信的眼睛,却仿佛无处不在,在昏沉的角落里,在摇曳的烛影下,死死地盯着我,无声地诘问着。
“黄汉升……你便是如此……‘归汉’的吗?”那无声的诘问,比魏延的刀锋更冷,更利,一下下剐着我的心。
门外,长沙城在经历一场粗暴的换骨。纷乱的脚步声日夜不息,兵刃拖地的刮擦声,新主军队粗粝的号令声,还有隐隐传来的、不知是欢呼还是哭泣的嘈杂人声,如同潮水般拍打着紧闭的门扉。偶尔,会有魏延派来的亲兵在门外高喊:“汉升公!关将军已至!刘皇叔不日将入城!将军请公速去相见,共议大事!”那声音洪亮,带着一种新朝新贵特有的昂扬与不容置疑。我充耳不闻,只是枯坐在冰冷的胡床上,望着地上被窗棂切割成方块的、移动的光斑。议事?商议如何用旧主的头颅铺就新贵的阶梯吗?商议如何将这满城的血污粉饰成所谓的“归义”吗?每一次这样的呼喊传来,都像是一根冰冷的针,狠狠扎进我麻木的神经里,提醒着我那无法摆脱的耻辱烙印。
终于,那个时刻还是来了。门外骤然爆发出山呼海啸般的欢呼声,远比魏延举事那日更加整齐、更加雄壮,带着一种被精心引导的狂热。“汉寿亭侯!”“关将军威武!”声浪几乎要将屋顶掀翻。沉重的城门洞开的声音,如同巨兽的叹息,远远传来。紧接着,是无数铁蹄踏在青石长街上的声音,整齐划一,铿锵有力,如同密集的鼓点,敲打在整座城池的脊梁上,也敲打在我紧闭的门扉上。铁蹄踏过之处,是尚未彻底洗刷干净、依旧在砖石缝隙里渗出暗红印记的战场残痕。
我无法再枯坐下去。一种莫名的力量驱使着我,如同被无形的线牵引着,一步步挪到临街那扇紧闭的窗棂前。窗纸有些破旧,透出外面晃动的人影和刺目的天光。指尖微颤,在那薄薄的窗纸上轻轻戳开一个小孔。
一股浓烈的尘土和铁锈混合的气息扑面而来。视线透过那小小的孔洞,瞬间被外面浩大的场景攫住。
长街两侧,早已被密密麻麻的人群填满。一张张面孔上交织着敬畏、恐惧、茫然,还有一丝被强压下去的、对新秩序的期盼。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长街的中央。那里,一匹神骏非凡的赤色战马正昂首阔步而来,马身如火炭,四蹄翻腾间,踏碎地上凝结的暗红血痂,溅起细小的、混着血泥的尘埃。马背上端坐一人,身披鹦鹉绿战袍,外罩玄色铁甲,甲叶在阳光下反射着森冷的光。那面如重枣,长髯垂胸,卧蚕眉下,凤目开合间精光四射,不是关羽关云长又是谁?他一手控缰,一手轻抚长髯,神色肃穆,如同天神巡视新得的疆土。他身后,一队队盔明甲亮的精锐步骑,迈着整齐划一的步伐,如同钢铁的洪流,沉默而威严地碾过这条曾经洒满长沙守军和韩玄鲜血的长街。一面巨大的、崭新的“汉”字大旗,由数名魁梧力士高高擎着,紧随在关羽马后。那旗帜在风中剧烈地翻卷、招展,发出“呼啦啦”的巨响,像无数双无形的手在拼命挥舞,又像无数张无声呐喊的嘴,在宣告着旧时代的终结和一个充满未知的新时代的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