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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巴车摇摇晃晃爬坡时,后视镜里突然闪过一抹跳跃的红色。当年插在溪边的钓竿倒伏在芦苇丛中,系着的红头绳正在风里招摇,像极了母亲立在晒谷场挥动的旧头巾。那年秋收,她裹着褪色的红头巾在尘土里奔跑,头巾被谷粒染成金黄,发梢沾着稻草碎屑,像顶着一片成熟的稻田。
司机拧开收音机,天气预报说午后有雷阵雨。我想起昨夜收拾行李时,从樟木箱底抖落的玻璃弹珠正躺在窗台。那些曾经在晒谷场上碰撞出清脆声响的玻璃珠,此刻该被雨水浇得透亮,折射出七彩光晕,如同被岁月打磨的记忆碎片。
盘山公路转过第七道弯,山坳里传来唢呐声。暗红色的送葬队伍沿着古驿道蠕动,纸钱纷飞如逆行的雪片。前座穿校服的女孩把脸贴在车窗上,她辫梢的塑料蝴蝶结让我想起红孩子班演出时,刘老师用皱纹纸给我们扎的大红花。那天我把借来的红绸裤坐破了洞,母亲连夜拆了陪嫁被面给我补上。被面里蓄着的棉花絮飘进煤油灯罩,烧出满天星似的焦痕,在土墙上投下摇曳的光斑。
隧道吞没车厢的刹那,手机在裤袋里震动。村民微信群跳出新消息,点开是王伯拍的老屋照片——铝合金门窗安装队在桂花树下吃盒饭,一次性饭盒盖子上落满金色花粒。聊天记录往上翻,能看见昨夜群里的对话:后生仔要租老宅搞直播,签三年你家破碗架他出两百当古董收田家洞网红打卡点筹建中。
高速公路服务区的洗手间镜前,我掬水洗脸时发现鬓角沾着桂花。米粒大小的花朵在瓷砖台面上蜷成褐色,曾经让整个童年芬芳四溢的魔法,此刻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氧化。烘干机的轰鸣声中,童年钓螃蟹用的铁桶突然在记忆里浮现。桶底那个被螃蟹钳夹穿的漏洞,此刻正将四十年的光阴漏成细沙,从指缝间簌簌流逝。
暮色爬上写字楼玻璃幕墙时,我站在桂花路18层的阳台上拆行李。母亲塞在毛衣里的艾草香包裂了口,枯叶碎屑洒落在物业发的分类垃圾桶上。艾草的苦味混着楼下火锅店的麻辣味,在晚风里发酵成奇怪的气息。对面商场的霓虹灯准时亮起,故乡记忆土菜馆的招牌闪烁着做成电子溪流的LED灯带,仿真螃蟹在亚克力板下来回爬动,服务员正往玻璃橱窗上贴充值送童年回忆大礼包的海报。
电梯下行提示音响起时,裤脚还粘着田家洞的苍耳籽。它们在波斯地毯上滚了几圈,最终卡进地暖通风口的金属格栅。物业经理的皮鞋尖踢到一颗,他弯腰拾起的动作让我想起父亲在晒场捡稻穗。那些金黄的弧线划过同样的黄昏光线,最终坠入不同的容器——父亲的粗瓷碗盛着糙米,而经理的指尖捏着苍耳,仿佛捏住了一段正在消逝的时光。
深夜,我站在飘窗边,看城市的灯火与月光在玻璃上重叠。桂花路的街灯将对面居民楼切割成无数个发光的方格子,每个格子里都上演着不同的人生。忽然有片梧桐叶飘落在窗台上,叶脉纹路竟与老家溪底的鹅卵石惊人相似。我拾起叶子对着月光,仿佛看见童年的自己正趴在溪边数石头,水波漫过指尖,将岁月的重量轻轻托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