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柏请提示您:看后求收藏(略群小说www.luequn.com),接着再看更方便。
田家洞,我曾经的故乡,它似乎正在以一种沉默而决绝的方式,收回我作为归人的资格。我的根,仿佛已被某种无形的力量从这片土壤中悄然拔起,只留下空洞的疼痛。我深知,无论走得多远,无论离开多久,故乡永远是心中最深的眷恋。可如今,站在这片土地上,我却感到前所未有的迷茫与失落,仿佛迷失在了时光的洪流中,找不到回家的路。
夜色彻底淹没了田家洞,溪对岸德顺叔家窗格透出微弱的灯火,微弱地像随时会被黑暗掐灭。我仰头,凝望头顶繁茂的桂树,它默然矗立,年复一年倾泻着芬芳,是这片变迁土地唯一固执的守望者。月光筛过浓密的枝叶,在树下我坐的小木凳旁,投下细碎晃动的光斑,如同洒落一地的、无法拾起的旧时光。桂香在清冷的夜气里愈发沉郁,像一种无声的叹息,弥漫着,浸透了每一寸微凉的空气。这香气固执地缠绕着我,带着一种近乎悲悯的温柔,却又像一张无形而坚韧的网,将我与这方土地、与那些沉入黑暗的过往,更紧也更痛地缚在一起。它提醒我存在的过往,又清晰丈量着我无法跨越的疏离。
我知道,我的家,早已不在它的浓荫之下。它在千里之外,一条名叫桂花路的坚硬水泥路旁,在某个格子般的小区里,被防盗门和车贷的契约牢牢锁住。那里也植着桂花树,整齐划一,花开时节亦有浓香,但那香气是驯服的、被修剪过的,带着城市绿化带统一的规格和距离感,永远不会像眼前这棵老树般,用香气将人温柔地包裹到窒息,更不会承载着溪水的喧响、水车的吱呀、鳝血的腥气和油墨的芬芳。那条桂花路上的家,更像一个精心运转的驿站,存放着责任、疲惫和明日复明日的奔忙,却唯独缺少了能让灵魂安稳躺卧的泥土气息。
故乡的桂香再浓烈,终归只是旅人行李中一缕无法扎根的清风,提醒着失落,也标记着永远无法真正抵达的远方。我起身,木凳在青石板上发出轻微的摩擦声,惊扰了这沉沉的夜。老桂树巨大的树冠在夜色里勾勒出沉默而温柔的轮廓,它不言不语,却仿佛洞悉一切。这浓荫曾庇护过几代人的悲欢又将目送多少游子带着相似的怅惘离开它年复一年的芬芳,是馈赠,更像一种无声的叩问——关于根,关于远行,关于那些在时代洪流中无可挽回地逝去,却总在记忆深处灼灼发光的碎片。
桂树无言,暗香如诉,沉甸甸地弥漫在清冷的山村夜色里,缠绕着归人的脚步,也浸透了每一寸无法带走的月光。这香气是故乡最后的拥抱,也是它最温柔的放逐。我终将带着这缕沉郁的桂香重新上路,回到那个被防盗门锁住的世界。这香气会慢慢变淡,最终消散于城市浑浊的空气里,如同许多旧梦的结局。然而我知道,在某些猝不及防的瞬间,比如异乡某个清冷的秋夜,或者翻开一本蒙尘的旧书时,这沉甸甸的暗香会猛地从记忆深处汹涌而出,再次将我温柔地、窒息地包裹——那时,溪水潺潺,蟹钳夹紧钓竿的笨拙力量,德顺叔转身时佝偻如问号的背影,连同外婆灶屋里鳝血的微腥与柴火的焦香,都将无比清晰地复活。这桂香,便是故乡烙在我灵魂深处的印记,是失落的家园永不消散的回声。
5
晨雾还未散尽时,行李箱的滚轮已经碾过青石板路。老桂树的枝桠探出矮墙,将细碎的花影投在斑驳的行李箱外壳上,像在往离人的行囊里塞最后一把故乡。露水顺着箱角滴落,在石板缝隙里洇出深色的斑点,如同被时光晕染的墨痕。
对岸张婶端着搪瓷痰盂出来倒水,塑料拖鞋啪嗒啪嗒的声响惊醒了趴在路边的黄狗。它追着我的影子吠了三声,又蜷回昨夜烧烤摊留下的竹签堆里。竹签上的油渍在晨雾中泛着彩虹般的光,映得黄狗的眼睛忽明忽暗。
村口那棵歪脖子枣树下,三叔公正在给新买的电动三轮车充电。充电器指示灯映着他沟壑纵横的脸,红光在皱纹里流淌成微型灯河。这铁驴子比老水牛顶用。他抹了把鼻涕蹭在车座上,递给我一塑料袋还带露水的马齿苋,带到城里给你媳妇煮汤,比药铺的消炎片灵光。
塑料绳勒进掌心的瞬间,我错觉是七岁那年他教我捆柴禾。山胡椒的味道混着柴油味漫进鼻腔,恍惚看见那年暴雨,他背着我趟过涨水的溪涧,蓑衣上的棕榈叶划破我的手背,血珠滴在他蓝布衫的补丁上,晕成深褐色的小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