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点点微光提示您:看后求收藏(略群小说www.luequn.com),接着再看更方便。
他缓缓转过身,面对着台阶下那一张张熟悉而此刻写满复杂情绪的面孔。他的脸上没有胜利者的张扬,没有洗刷冤屈后的狂喜,只有一种被巨大风霜砥砺过的、近乎悲悯的平静,像一块被激流冲刷后更加温润沉稳的河石。阳光落在他古铜色的脸庞上,照亮了他眼中尚未完全消散的血丝。
诸位高邻,他的声音不高,甚至有些沙哑,却清晰地传入每个人的耳中,如同他手中最锋利的刻刀划过最坚韧的紫檀木,沉稳而笃定,带着一种穿透人心的力量,木头裂了缝,尚能修补如初,嵌上细密的楔子,抹上熬制的鱼鳔胶,日子久了,那缝也就慢慢看不真切了。他顿了顿,目光缓缓地、沉重地扫过人群,那目光里承载了太多东西——被误解的锥心之痛,被孤立的彻骨寒意,以及一种更深沉的、对人性脆弱的洞悉,可人心若被猜忌撕开了口子……他再次停顿,喉结滚动了一下,仿佛在吞咽某种苦涩,再细的楔子,再黏的胶,也难填平那道沟壑了。那伤,是往里长的。
人群一片死寂,只有檐角悬挂的古老铜铃,在穿过巷弄的微风中,发出几声清越而悠长的叮——咚——叮——咚——,如同镇魂的梵音。有人羞愧地深深低下了头,不敢再看他的眼睛。有人眼中泛起泪光,抬手用袖子擦拭。几个曾叫嚷得最凶、言辞最刻薄的汉子,此刻面红耳赤,局促不安地搓着手,脚底像生了根,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李福的目光扫过他们,没有怨恨,只有一丝淡淡的、沉重的疲惫。他最后看了一眼那沐浴在阳光中的佛像,那沉静的面容仿佛蕴含着无声的智慧,然后默默地转过身,走下台阶,分开人群,朝着他那弥漫着熟悉木香的小小作坊走去。阳光将他的影子拉得很长很长,投射在古老的青石板上。
风波终于平息,青石巷似乎又找回了它亘古不变的、缓慢而悠长的步调。河水依旧潺潺,日复一日地低吟着古老的歌谣。木槌敲击木料的梆梆声,刨子划过木料的沙沙声,重新在清晨和午后的巷弄间响起,成为最令人心安的背景音。炊烟依旧在黄昏时分袅袅升腾,缠绕着黑瓦白墙,散发出饭食的暖香。李福的作坊里,刨花再次如洁白的雪片般飞舞,新鲜木料被劈开的清香、松脂的醇厚气息,重新弥漫开来,压过了那短暂的不祥。
偶尔有人经过作坊门口,都会带着真诚的歉意或深深的敬意驻足,想与他搭话,或是送些自家种的菜蔬瓜果。李福大多时候只是停下手中的活计,抬起头,报以一个温和却略显疏离的微笑,点点头,并不多言。手中的刻刀便又继续在木料上沉稳流畅地行走,刀锋过处,坚硬的木料驯服地呈现出流畅的曲线和温润的生命光泽。只是那笑容背后,眼底深处,似乎多了一层不易察觉的、被世事磨砺出的、沉静的疏离。他依旧接活计,做木器,但那双手在抚摸祖传的鬼工刻刀时,指腹会在那冰凉的、布满岁月痕迹的钢口上停留片刻,眼神会有一瞬的放空。往日里纯粹沉浸在创造中的那种飞扬神采,似乎被蒙上了一层薄纱,沉淀为一种更内敛、更深沉的力量。他不再轻易将那些凝聚心血的得意之作随意展示,只在夜深人静时,就着一盏如豆油灯,细细摩挲,仿佛在触摸自己内心深处那道无形的伤痕。
只是在张婆婆那间光线永远有些昏暗的临河茶铺里,当夕阳的金辉斜斜投入,照亮空气中浮动的、带着陈年茶香的氤氲雾气时,那场离奇的沉香古佛失窃案,依旧会被摇着蒲扇的老人们带着余悸提起,成为青石巷漫长记忆里一道无法磨灭的深刻刻痕。
唉……张婆婆颤巍巍地给一只空了的粗陶杯续上滚烫的开水,混浊的目光投向门外蜿蜒向远方、被岁月磨得光滑温润的青石板路,仿佛望穿了时光,又看到了那个惊心动魄的清晨,你们说说,那佛爷,它在那高高的神台上坐着,怕有百十来年了吧经了多少风雨雷电,受了多少代人的香火叩拜它那双眼睛啊,往下瞧着……她沙哑的声音顿了顿,带着一种近乎敬畏的叹息,这青石巷里来来往往的人影儿,是善是恶,是真心还是假意……怕是比咱们自个儿心里头,还要透亮几分哩。什么都瞒不过去,早早晚晚……
温热的茶烟袅袅升起,裹着她沙哑而悠长的尾音,在小小的茶铺里盘旋、上升,最终融入古镇黄昏那一片宁静祥和的空气里。那烟雾缭绕中,仿佛有一双古老、沉静而悲悯的眼睛,穿透了岁月的重重烟尘,无声地俯视着这条历经风波、重归宁静的青石巷,以及巷中行走着的、一颗颗被这突如其来的佛影迷踪所涤荡、所拷问、终又归于日常、却已悄然沉淀下些许不同的人心。河水在夕阳下流淌,闪烁着金色的波光,如同无数个昨天一样,沉默地记录着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