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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爸沉默地应下,放下手里刚端起的饭碗,拿起油腻的工具包。他蹬着那辆除了铃铛不响哪儿都响的破旧三轮车,奔走在弟弟们的吩咐之间,像个随叫随到的免费杂役。汗水顺着他刻满风霜的鬓角流下,混着机油和尘土。
奶奶的偏心,在饭桌上赤裸得令人窒息。那只用了半辈子、磕碰得坑坑洼洼的大搪瓷缸,是她分肉的圣器。炖得喷香的五花肉,最厚实、油亮的大块,永远精准地落进三叔家虎头虎脑的儿子萧强碗里,小叔家伶俐的女儿萧敏碗里次之,大伯家的几个孙子也能分得不少。轮到我家这边,搪瓷缸底刮得刺啦作响,几片薄得透光的瘦肉和半勺清汤,才吝啬地倒进我的碗里。
丫头片子,吃那么好做啥奶奶眼皮都不抬,语气像打发叫花子。我爸端着碗,头埋得很低,扒饭的速度很快,仿佛那粗粝的米饭能堵住喉咙里翻涌的东西。我妈在旁边,手指死死捏着筷子,指节泛白,嘴唇抿成一条倔强的直线。
家里的空气沉闷得能拧出水。奶奶的抱怨是永不停歇的背景音,对象总是我爸和我妈。姑姑萧红霞,年轻时遇人不淑,受了刺激,精神时好时坏,也成了家里一个沉重的包袱,吃喝拉撒、发病时的哭闹嘶吼,大多落在我妈肩上。我爸像个不停旋转的陀螺,被生活的鞭子抽打着,在田地、零工、兄弟们的差遣和家里的一地鸡毛间疲于奔命。他脸上的笑容消失了,只剩下被生活重压碾过的、深刻的疲惫纹路。偶尔深夜,我起来喝水,会看见他独自坐在黑暗的堂屋门槛上,对着爷爷遗像的方向,沉默地抽着劣质纸烟,烟头的红光在浓黑里明明灭灭,像他眼中最后一点微弱的光。
我成了这个压抑世界里唯一的出口。家里的旧书桌,是我抵御周遭嘈杂的堡垒。昏黄的灯泡下,我像一头沉默而饥饿的小兽,疯狂地啃噬着书本上的每一个字。煤油灯熏黑了鼻孔,手指冻得通红生疮,也挡不住那股要把命运撕开一道口子的狠劲。墙上贴满了我的奖状,层层叠叠,像一面沉默的、不屈的盾牌。
高考放榜那天,消息像长了翅膀。省重点!211大学!我的名字,萧默,鲜红地印在县教育局门口那长长的榜单最顶端。邮递员把那份印着庄严校徽的录取通知书送到我家低矮的门檐下时,我爸萧振国正蹲在地上修理小叔家送来的一台破旧电风扇。他沾满油污的手在旧工装裤上擦了又擦,才小心翼翼地去接那薄薄的信封。他的手抖得厉害,拆信封时笨拙地撕破了一个小角。当那行字清晰地映入眼帘,他猛地抬起头,望向院子里闻声赶来的奶奶和几个婶婶。他脸上的肌肉剧烈地抽动着,嘴唇哆嗦,想说什么,最终却只化作一声压抑了太久、近乎野兽般的嘶吼。浑浊的泪水,汹涌地冲出他深陷的眼窝,在那张被生活磨砺得粗糙如砂纸的脸上冲出两道狼狈的沟壑。他佝偻了十几年的脊背,在这一刻,挺得笔直。
院子里死寂一片。大伯母撇了撇嘴,眼神像淬了毒的针。三婶脸上那层惯常的、带着优越感的假笑冻住了,眼神里是赤裸裸的惊愕和不信。奶奶的反应最直接。她手里正端着那只分肉的、坑坑洼洼的大搪瓷缸,里面还装着半缸子中午吃剩的咸菜汤。她愣愣地看着我爸手里那张薄纸,又看看我爸那张涕泪横流却迸发出奇异光彩的脸,像是被那光芒狠狠刺伤了。她布满老年斑的手剧烈地一抖,哐当一声刺耳的脆响!那只跟了她大半辈子、象征着她无上分肉权的搪瓷缸,脱手砸在坚硬的青石台阶上,裂成几瓣,浑浊的菜汤溅了一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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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娃子!女娃子读那么多书有屁用!奶奶尖利的声音陡然拔高,像碎裂的瓷片刮过铁锅,带着一种被彻底冒犯的狂怒和难以置信的慌乱,还不是要嫁人!白糟蹋钱!她指着地上的碎片和污渍,手指抖得像风中的枯叶。
我爸脸上的泪痕还没干,他看看地上碎裂的搪瓷缸,又看看状若疯狂的奶奶,再看看我手中那张被攥得有些发皱的通知书。那挺直的脊背没有弯下去,反而像一棵历经风雨终于扎根稳固的树。他什么也没说,只是抬起袖子,狠狠抹了一把脸,把油污和泪水糊成一团,然后,他对着我,咧开嘴,露出了十几年未曾有过的、真正开怀的、带着泪光的笑容。那笑容里,有扬眉吐气,有沉冤得雪,更有一种近乎悲壮的欣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