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第3/19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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永远是那身洗得发白、熨烫得一丝不苟的深蓝色旧西装,领口扣得严严实实。背脊挺得很直,像一株沉默的松。半长的黑发微微遮住一点额头,鼻梁很高,嘴唇的线条显得有些薄而冷峻。他微微低着头,目光专注地落在黑白分明的琴键上,仿佛周遭这喧嚣浮华的世界与他毫无干系。只有那双放在琴键上的手,骨节分明,修长有力,指腹和虎口处覆着一层与这优雅乐器格格不入的、厚实发黄的硬茧。
当白蝶站定的瞬间,阿哲像是与她心有灵犀般,缓缓抬起了头。没有言语,没有示意,他的目光穿过舞池迷离的光影和缭绕的烟雾,极其短暂地在白蝶脸上停留了一瞬。那双眼睛很黑,很深,像不见底的寒潭,里面似乎蕴藏了太多东西,却又平静得不起一丝涟漪。只一瞬,他便重新垂下眼帘,视线落回琴键。
然后,他的指尖,轻轻落下。
第一个音符流泻而出。不是通常歌女登台时那种欢快、鼓噪的前奏。那旋律低沉、舒缓,带着一种奇异的、如同月光流淌般的宁静感,是贝多芬的《月光》第一乐章。清冷的琴音如同汩汩清泉,奇异地在喧嚣浑浊的舞厅里开辟出一方小小的、澄澈的空间。它并不试图压倒周围的嘈杂,只是固执地存在着,流淌着,带着一种遗世独立的孤高与沉静。
白蝶的心,在这熟悉的琴声包裹下,奇异地安定下来。她微微闭上眼,再睁开时,眼底那层职业化的笑意似乎褪去了一些,多了一点真实的光彩。她启唇,歌声随之流淌而出:
夜上海,夜上海,你是个不夜城……
她的声音并非那种刻意拔高的尖细,而是带着一种天然的、略带沙哑的磁性,如同上好的天鹅绒,在琴音的托举下,低回婉转,丝丝入扣。她唱这灯红酒绿,唱这舞步翩跹,唱这十里洋场的醉生梦死。可那歌声深处,细听之下,却仿佛藏着一丝难以言喻的疲惫,一种隔岸观火的疏离,一种置身繁华却心在荒原的苍凉。
阿哲的琴声始终追随着她,如同最忠诚的影子,时而低语应和,时而铺垫烘托。他弹得极稳,每一个音符都精准而饱满,带着一种近乎刻板的严谨。然而,就在这严谨的框架之下,白蝶总能捕捉到一丝极其细微的、只有她能感受到的异样。比如,在某个长音处,他左手的低音和弦会不自觉地加重半分,带着一种压抑的沉重;或者在某个转调衔接的瞬间,他的右手琶音会掠过一丝几乎难以察觉的颤抖,像是平静水面下暗涌的湍流。他的目光,始终低垂,专注得仿佛灵魂都已融入那架钢琴。但白蝶知道,他并非全然沉浸。她无数次留意到,在弹奏的间隙,当他的手需要短暂离开琴键,或者仅仅是换一个和弦手型时,他右手的食指和中指,总会极其快速、极其隐蔽地,在钢琴低音区最左侧那个不常用的、厚重的黑檀木琴键边缘,轻轻拂过。动作细微得如同呼吸,快得如同错觉。但白蝶知道,那不是错觉。那个琴键的边缘,一定藏着什么。
一曲终了,短暂的寂静后,舞厅里爆发出热烈的掌声和口哨声。白蝶微微躬身致谢,眼角的余光扫过钢琴角落。阿哲已经重新将双手平放在琴键上,恢复了一贯的沉默姿态,仿佛刚才那片刻的拂拭从未发生。只有他微微抿紧的唇线,透露出内心一丝不易察觉的紧绷。
深夜,百乐门后台的喧嚣渐渐散去。脂粉香气和汗味被夜风吹淡了些许,留下一种曲终人散的疲惫和清冷。白蝶卸下了浓妆,洗尽铅华的脸庞带着一丝真实的苍白和倦意。她换上一件素净的月白色棉布旗袍,外面罩了件薄呢大衣,推开那扇通往后台窄巷的小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