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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便是藏在这喧闹与污浊心脏处的一道无声暗影。交易所窄门幽暗,若不是门上那枚巴掌大小、被摩擦得锃亮的黄铜喇叭标志,几乎无法辨识。店里空间狭窄逼仄,却塞满了旧世界才会有的奇诡沉默。靠墙的巨大橡木架上,一格一格里,分门别类存放着数不清的玻璃罐,罐体从最小的药瓶到大号的球形蒸馏瓶各异。昏暗的煤气灯从高处投下吝啬的光,只在玻璃罐子上映照出无数流动不定的光斑。
店里生意向来不断。一位骨瘦如柴的母亲颤抖着捧来一只小小的玻璃药瓶,里面盛着她瘦弱婴孩那一声微弱却令人心揪的初啼。我面无表情地过称:音质偏弱,音量不足,但啼声本身,那是生命最原始未经粉饰的呐喊,带着初临人世的惊恐和对空气的初次吞咽。三个几尼,我报出价格,铜币落进她冰冷掌心,换来她感激涕零的鞠躬,换来她日后可以典当更多回忆的预付款。
不多时,另一位戴着丝绸手套的贵妇人捂脸匆匆进门。她不敢正视我,声音也低不可闻,只伸出精心保养过的手指向了喉咙下方。片刻后,一声惊恐、短促、被刻意用丝巾蒙住的尖叫被我用小巧的吸音铜管捕获,顺着管子流进了备好的窄口长颈瓶里。瓶口被迅速塞上软木塞。
老伯爵夫人,我掂了掂那瓶子,瓶中凝结的痛苦尖叫似乎有了重量,希望令郎在美洲的新剧团大获成功。她的眼角掠过一丝羞愧,但很快被解脱替代,她需要这笔钱支付他儿子远渡重洋组建一个前卫(或许更可能是声名狼藉)剧团的船资。
几个小时后,一个神情紧绷、目光不断扫视店门的男人溜了进来,他穿着做工考究却明显不合身的旧外套。没等我开口,一段低而急促的对话片段就从他的衣领夹缝里流泄出来,被一只藏在他手心里的微型共鸣筒捕获、凝实。对话里涉及了一个内阁部长的名字,一个工程项目的标额,还有一串数字。内容清晰,信息炸裂。五十英镑,我说。他猛地松了口气,几乎是抢过金子塞进内袋,飞快地消失在门外阴暗的拱廊里,留下一个飘散着恐惧和铜臭的空间——那恐惧很快被密封进了冰冷的玻璃之中。他的秘密安全了,也永远不再属于他自己。
这些形形色色的声音,带着世间百态的体温和气息,经过我冷冰冰的估价,最终都被收纳入那些冰冷的玻璃牢笼,成为店铺墙上流淌不定的幽幽光斑的一部分。
门上的黄铜铃铛又响了一声,格外暗哑,仿佛也被烟雾和疲惫浸透了。
走进来的男人像一座被生活压得摇摇欲坠的危楼。身板本应是宽厚挺拔的,此刻却从骨缝里透出一种深切的佝偻。旧工装外套上沾满了早已变硬的油污和白垩粉末,袖口和下摆磨损得露出了经年累月反复搓洗后毛茸茸的底布。他脸上每一道沟壑都被烟尘和绝望灌满了,硬生生将他刻成了一张粗糙、沉重的版画。头发间杂着顽固的灰白,仿佛在抗议生命的过早凋敝。那双眼睛,曾经或许是蓝色的,现在只剩下浑浊的铅灰,犹如伦敦冬日里经年覆盖苔藓的河面。当他抬起手掌时,指根处粗大的骨节和掌心厚厚的老茧暴露无遗,像是被岁月粗暴打磨过多次的木纹。
空气里那股顽固的煤烟、酒精和人潮的酸腐味被骤然闯入的一缕异常的气息搅动了:一种混合着陈旧的草药气味和某种难以言喻的、接近腐坏的味道。是医院消毒水、是廉价止痛药水,以及久病之人身体深处散逸出来的腐败气息的集合体。这气味来自他本身,如同一件紧紧贴附在皮肤上的隐形裹尸布。他拖着他的绝望和这身无形的裹尸布,艰难地移动进来。
他浑浊的视线似乎穿透了店里的幽暗与那些漂浮的光斑,径直撞在我的脸上。他没有开口。那双劳作过度、关节粗大的手笨拙地在粗糙工装外套内侧摸索着。衣服摩擦的声音在寂静中显得格外刺耳。终于,一只小小的玻璃瓶被他从内袋的深处掏了出来,小心翼翼,如同捧着他自己的心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