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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怨了……
这三个字,像三颗投入古井的石子,在她死水般的眼底激起了巨大的、无声的漩涡。她整个人剧烈地一震,如同被一道无声的闪电击中。那双浑浊的眼睛难以置信地、死死地瞪着我,像是要从我脸上找出谎言的痕迹。然而,那里面只有一片沉静的、近乎残酷的真实。
没有嚎啕,没有嘶喊。她只是猛地低下头,瘦削的肩膀剧烈地耸动着,发出一种被彻底撕裂的、无声的悲鸣。大颗大颗滚烫的泪珠,如同断了线的珠子,沉重地、连续不断地砸落在她枯槁的手背上,砸落在她紧攥着的那张泛黄的船票上。泪水迅速洇开,模糊了那褪色的蓝墨水印字,模糊了船票上本就模糊的重庆—上海,也模糊了照片背面那句力透纸背的此去各山海。那五个字在泪水的浸泡下,晕开一片深色的水痕,字迹扭曲、扩散,仿佛它们承载的漫长岁月和刻骨遗憾,终于在这一刻被泪水彻底浸透、瓦解。
时间在泪水的滴答声中沉重地流淌。不知过了多久,那无声的悲恸风暴终于渐渐平息,只剩下细微的、无法控制的抽噎。她缓缓地、极其艰难地抬起头,脸上纵横的泪痕在灰白的光线下闪着冰冷的光。她松开了那只紧攥着船票的手——那只手因为用力过度和长时间的紧握而显得更加僵硬、扭曲。
她颤抖着,将那张被泪水浸染、变得更为脆弱、边缘甚至有些发软的船票,极其缓慢地、郑重地,放进了我的掌心。她的指尖冰凉,带着泪水的湿意,触碰到我的皮肤时,激起一阵细微的战栗。
拿回去吧……她的声音嘶哑得像砂纸摩擦,每一个字都耗尽了她残存的气力,带着一种彻底燃尽后的灰烬感,……还给他。
她的目光不再看我,也不再看那张船票。她吃力地转动轮椅,重新面朝着那扇灰蒙蒙的窗户。那单薄伶仃的背影,重新凝固成一座沉默的、朝向虚无的雕像。仿佛刚才那场耗尽生命的恸哭从未发生,仿佛六十年的时光和一张小小的船票,从未被惊扰。只有她微微起伏的瘦削肩头,还残留着一丝无法平息的余波。
我的掌心托着那张船票,薄薄一张纸,此刻却像一块烧红的烙铁,又像一块沉重的寒冰。湿冷的纸面紧贴着皮肤,上面泪水的痕迹尚未干透,带着她身体里最后的温热和绝望。我紧紧攥着它,指关节泛白,仿佛要将这跨越了两个时代、承载着无尽遗憾的凭证,嵌进自己的骨血里。喉咙像是被粗糙的砂砾堵死,一个字也吐不出来。最终,我只是对着那扇隔绝了阳光的灰暗窗户,对着那个凝固在轮椅里的瘦削背影,深深地、无声地鞠了一躬。动作缓慢而沉重,如同进行一场迟到了半个多世纪的、无声的告别。
转身离开病房,每一步都像踏在虚空里。走廊依旧漫长而苍白,消毒水的味道浓得刺鼻。身后那扇门,在我走出去的瞬间,仿佛自动合拢,将那个被泪水浸透的背影和那句还给他吧,永远地关在了另一个时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