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第4/5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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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张看着女儿泪流满面的脸,看着她眼中那份不容置疑的坚持和深切的恐惧,他激烈抗拒的动作慢慢僵住了。他那双因常年劳作而浑浊的眼睛,此刻死死地盯着女儿,里面翻涌着极其复杂的情绪:有固执,有焦灼,有被女儿看穿软肋的狼狈,但最终,在那汹涌的泪光面前,所有激烈的情绪都像潮水般退去,只剩下一种深不见底的疲惫和一种近乎认命的妥协。他紧绷的身体一点点松懈下来,肩膀垮塌下去,深深地、长长地叹了口气,那叹息声沉重得仿佛抽走了他最后一丝力气。他不再挣扎,只是疲惫地闭上了眼睛,微微点了点头——一个无声的、沉重的应允。
6
父亲住院的日子,成了小梅生命中一段刻骨铭心的时光。她向学校请了假,日夜守在病床前。喂饭、擦身、盯着输液瓶、小心翼翼地搀扶父亲去检查……这些琐碎的照料,让她得以第一次如此近距离地凝视父亲。她看到父亲沟壑纵横的脸庞上,新添了更多被病痛折磨出的憔悴纹路;看到他因长期用力而变形的手指关节;看到他即使在睡梦中,眉头也习惯性地紧锁着,仿佛仍在忧虑着什么。
一个安静的午后,父亲沉沉睡去。小梅轻轻整理父亲住院带来的那个小小的、旧得看不出颜色的帆布行李包。里面只有几件洗得发白、打着补丁的换洗衣物。在包的最底层,她摸到了一个硬硬的东西。掏出来一看,是一个边缘磨得光滑的旧铁皮烟盒。她疑惑地打开——里面没有香烟,而是整整齐齐地塞满了厚厚一沓纸片。她小心翼翼地抽出来。
全是汇款单。一张张,密密麻麻,日期从她刚上大学一直延续到最近。收款人一栏,无一例外是她小梅的名字。汇款金额,从几百到上千不等,每一笔都清晰地记录着。有些单子被摩挲得字迹都有些模糊了,边角卷起。小梅的手指颤抖着,一张一张翻看。她看到父亲寄钱的日子,有时是月初,有时是月中,但从未间断。她看到那金额,在学费高昂的月份会特别大,几乎是他工资的大半。她甚至能想象出父亲在工棚昏暗的灯光下,仔细数着那些带着体温和汗味的钞票,小心翼翼填写单据的样子。
泪水毫无预兆地汹涌而出,模糊了视线。她捂住嘴,压抑着不让自己哭出声,肩膀却控制不住地剧烈抖动。这些冰冷的数字,此刻在她眼中燃烧起来,每一个数字都化作了父亲在烈日下扛起的水泥袋,在寒风中爬上脚手架的身影,在工棚里啃冷馒头的侧脸,是那些她曾以为的不够关心背后,被生活重压磨砺出的全部语言。原来他并非无话可说,而是将千言万语都倾注在了这每一次无声的托举里,化成了她脚下通往远方的基石。
7
父亲出院后,身体大不如前,工地繁重的体力活是再也干不动了。他回到了那个养育他的小山村,像一棵被移栽回故土的老树。他变得愈发沉默,但并未闲着。屋后那片荒芜已久的坡地被他一点点开垦出来,种上了时令蔬菜;家里漏雨的屋顶,他自己和泥、搬瓦,慢慢地修补;院墙塌了一角,他就去河边捡合适的石头,一块块垒砌起来。他的动作缓慢了许多,常常干一会儿就要停下来喘口气,或者捶捶酸痛的老腰,但他总是固执地找些力所能及的事情做,仿佛只有身体在动,才能确认自己对这个家还有价值。
小梅毕业了。她没有选择留在大城市追逐看似光鲜的机会,而是通过招考,回到了家乡的县城,成为了一名中学教师。这个决定让母亲有些不解,也令亲戚们私下议论纷纷。只有老张,在得知女儿决定的那天傍晚,坐在门槛上默默抽着旱烟。昏黄的暮色笼罩着他佝偻的身影。他久久没有说话,烟锅里的火星在渐浓的夜色里明明灭灭。最后,他用力在鞋底磕了磕烟灰,站起身,只含糊地说了句:回来……也好。声音低沉沙哑,听不出太多情绪,但转身回屋时,小梅分明看到父亲那总是紧锁的眉头,似乎极其不易察觉地舒展了一瞬。
站上县城中学的三尺讲台,小梅看着台下那些稚嫩而充满求知欲的面孔,她常常会想起自己的父亲。在讲授朱自清的《背影》时,读到那个戴着黑布小帽,穿着黑布大马褂,深青布棉袍的父亲,蹒跚地穿过铁道,爬上月台去买橘子的背影,她的声音不自觉地哽住了。课堂里一片安静,学生们似乎感受到了老师异样的情绪。小梅深吸一口气,努力平复心绪,她没有过多解释,只是轻声说:父爱有时很沉默,沉默得像山。它不会说‘我爱你’,但它会用尽全力,把你托举到它能想到的最高处,哪怕自己因此低到尘埃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