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地窖里最后半坛小米终于见了底,那沙沙的刮擦声,像是钝刀在刮着人的骨头。父亲佝偻着背,几乎把头探进了坛子深处,枯枝般的手指徒劳地摸索着坛壁,每一寸都刮得干干净净。坛底只余下一层薄薄的、灰白的粉,混杂着几粒干瘪的虫尸。他慢慢地直起身,窑洞里死寂的空气仿佛凝结成冰,沉重地压在我们每个人的肩头,每一次呼吸都带着冰碴子刮过喉咙的刺痛。
母亲就是在那天不见的。
父亲扶着冰凉的土墙,声音干涩得像磨碎的砂石:你娘…去远房亲戚家了,借粮。他浑浊的眼珠没有看我和炕上昏睡的穗儿,空洞地望着地窖口那块巴掌大、灰蒙蒙的天空。
我没说话。只是蹲下身,手指捻过地上那张破草席边缘渗出来的暗褐色痕迹。冰冷,粘腻,一股铁锈混着腐朽肉类的腥气直冲鼻腔——这气味,和村口那间用破烂草席勉强遮住的肉铺里飘出来的,一模一样。每一次经过,那股浓得化不开的腥甜味儿都让我胃里翻江倒海。
阿满哥……炕上传来穗儿微弱如游丝的声音。我赶紧凑过去。她小小的身子蜷缩在又硬又冷的土炕上,裹着家里唯一一床露出棉絮的破被,小脸烧得通红,嘴唇干裂起皮,眼睛半睁着,瞳孔里蒙着一层高热的水雾,没有焦点。她舔了舔干裂的嘴唇,呓语般喃喃,声音破碎却带着一丝虚幻的甜腻:娘…包的饺子……真香……有肉……
那声音像一根冰冷的针,猝不及防地扎进我耳朵里,顺着骨头缝一直钻到心底。我猛地抬头,父亲正僵硬地背对着我们,站在地窖口那块微弱的光亮里。他那件补丁摞补丁的棉袄肩头,似乎难以察觉地、剧烈地抽动了一下。窑洞里只剩下穗儿粗重滚烫的呼吸声,还有我胸腔里那颗心,沉重地撞击着肋骨,一下,又一下。
饥饿是一头永远喂不饱的、无声无息的巨兽,它盘踞在村庄的每一个角落,用尖利的爪子一寸寸地掏空所有活物。树皮早就被剥光,露出惨白的树干,像一根根戳向灰白天空的骨头。草根也被掘尽了,连田埂都被翻得如同烂疮。观音土,那灰白色的粉末,成了唯一能塞满肚子的东西,可它不往下走,只死死地堵在喉咙和肚子里,坠得人直不起腰,最终在绝望的腹胀中痛苦地死去。
父亲的话越来越少,眼神越来越空,常常枯坐在门槛上,望着村口的方向,一坐就是半天。他浑浊的眼珠里映着外面那口熬煮着肉的大锅升腾起的、油腻腻的雾气。偶尔,他嘴里会模糊不清地吐出几个字,像古老的诅咒:易子而食……易子而食……
声音轻飘飘的,被凛冽的风一吹就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