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第12/16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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洗碗的地方在后厨最角落,一个油腻腻的水池子。旁边是巨大的灶台,炉火熊熊,炒菜的油烟和热气混在一起,闷热得像蒸笼。水是滚烫的,油腻腻的碗碟堆得像小山。我的双手很快就被泡得发白、起皱,指缝里塞满了黑色的油垢。腰弯得久了,像要断掉一样酸疼。
那个胖老板叼着烟,背着手在后厨晃悠。他肥腻的手会不经意地蹭过我的腰,或者捏一下我的胳膊。小妹子,累不累啊他喷着烟臭的嘴凑近,跟叔说说,晚上一个人怕不怕叔那儿地方大……那眼神,黏腻得像厨房地上的油污。
我猛地缩回手,把沾满泡沫的碗碟挡在身前,像挡着一块盾牌。胃里一阵翻江倒海的恶心。我死死咬着牙,低下头,装作没听见,只是更加用力地刷着那些永远也刷不完的油腻碗碟。指甲缝里渗出血丝,混着洗洁精的泡沫,火辣辣地疼。那点恶心的念头,像水沟里的癞蛤蟆,让我只想远远逃开。
我离开了那家饭馆。揣着那几张汗水和屈辱换来的、皱巴巴的票子,我像只受惊的兔子,在迷宫一样的陌生城市里乱窜。后来,我在一个巨大的、像山一样的制衣厂找到了活计。
车间里永远响着缝纫机哒哒哒哒的轰鸣,像无数只疯狂的啄木鸟在啄着你的脑壳。空气里飘满了细小的棉絮,吸进鼻子里痒痒的,呛得人直咳嗽。头顶惨白的日光灯管,从早亮到晚,照得人脸色发青。工头是个精瘦的女人,颧骨很高,嘴唇薄得像刀片。她走路像阵风,手里永远攥着个硬皮本子,眼睛像探照灯一样扫视着每一排缝纫机。
动作快!快!没吃饱饭啊这批货赶不出来,都别想拿工钱!她的尖嗓门能轻易穿透机器的噪音,扎进每个人的耳朵里。你!线头没剪干净!返工!那个新来的!发什么呆!手是借来的踩快点!她手里的本子随时可能啪地一声砸在你的缝纫机台面上,吓得人一哆嗦。
我坐在最角落的那台老式缝纫机前,弓着背,眼睛死死盯着针尖下移动的布料。手指被机针扎过好几次,冒出血珠,也顾不上擦,用嘴嘬一下,继续踩。汗水顺着额头流进眼睛,涩得睁不开。腰和脖子僵硬得像生了锈的铁板。
晚上,回到那个挤了十几个女工的宿舍。铁架床上下铺,翻身都吱呀作响。空气浑浊不堪,汗味、廉价香皂味、还有没散尽的棉絮味混杂在一起。有人累得倒头就睡,打着呼噜;有人躲在被子里,小声地哭着想家;有人借着走廊昏暗的灯光,给家里写信。
我缩在自己的上铺角落,帆布包枕在头下。累,骨头缝里都透着酸。可闭上眼睛,那个北方的小村庄,土墙矮房,金黄的麦浪,还有……那个抱着孩子、眼神决绝的身影,就会不受控制地跳出来。心口那个地方,还是会猛地一抽,尖锐地疼一下。但很快,就被更强烈的疲惫淹没。我用力甩甩头,把那些影子甩开,像甩掉沾在衣服上的棉絮。活下去,在这里活下去,像野草一样,再苦再累也要扎下根,这成了支撑我的唯一念头。
时间像车间里永不停歇的缝纫机针脚,密密麻麻,飞快地往前赶。十年。三千多个日夜。我在那个轰鸣的制衣车间里,从最初笨手笨脚、被工头骂得抬不起头的新人,变成了手脚麻利、眼神锐利的老油条。手指上布满了细小的针眼和老茧,像一层粗糙的铠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