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第7/9页)
夜风YongFeng提示您:看后求收藏(略群小说www.luequn.com),接着再看更方便。
每一次按下快门,都像是一次无声的对话。他不再仅仅是一个冷漠的记录者,他开始笨拙地尝试去理解镜头里那些粗糙、艰辛甚至狼狈的生活。他会递上一瓶水给那位拾荒老人,换来对方浑浊眼睛里一丝茫然的感激;他会蹲下来,帮那个摔得满身泥污的外卖小哥一起捡拾散落的餐食,听对方用浓重的外地口音低声咒骂这该死的天气和迟到的罚款;他甚至会花上半天时间,坐在公园的长椅上,和一个絮絮叨叨诉说儿子不孝的退休老教师聊天,老人浑浊的泪水在皱纹里蜿蜒。
这些接触笨拙而生涩,常常无话可说,有时甚至遭遇冷漠和警惕。但叶锋的心,却在一次次笨拙的靠近和无声的观察中,悄然发生着变化。那些曾经让他焦虑无比的鸡零狗碎——催债的短信、逼仄的住所、对未来的恐慌——似乎被镜头捕捉到的、更沉重也更真实的生存图景稀释了。当他看到拾荒老人紧紧攥着那个空塑料瓶,如同攥着珍宝;当他看到外卖小哥在瓢泼大雨中,因为一份洒落的廉价盒饭而流露出的巨大恐惧;当他看到退休老教师提起儿子时,眼中那份无法掩饰的、混合着怨恨与深爱的痛楚……他那些所谓的困境,在这样赤裸的生命面前,似乎被赋予了一种新的、带着苦涩滋味的参照。它们依然存在,依然沉重,却不再像之前那样,是唯一能吞噬他的庞然巨兽。镜头,成了他理解世界、同时也理解自己痛苦的一扇窄窗。
他依旧住在那个没有窗户的隔断间里,靠打零工维持最底线的生存——给淘宝小商品拍照、帮小工作室修图、甚至去婚庆现场当人肉背景板。收入微薄且不稳定,债务的阴影依然庞大。但深夜回到那个狭小的空间,他不再习惯性地摸向酒瓶。昏黄的充电台灯下,他打开那台老旧的笔记本电脑,将相机存储卡里的照片一张张导入。屏幕上,那些或疲惫、或挣扎、或瞬间绽放笑意的面孔在幽暗中显现。他一张张地看,笨拙地用软件调整着构图和光线,试图还原那一刻击中他的瞬间。屏幕上,那位卖菜大娘的笑脸在后期处理后更加清晰,眼角的每一道皱纹都盛满阳光,叶锋粗糙的手指停在键盘上,凝视良久,最终在文件命名栏里,郑重地敲下两个字:《活着》。
日子在艰难地向前滚动。叶锋的作品开始零星地出现在一些无人问津的本地摄影论坛角落,偶尔能换来几声零星的鼓励,更多时候是石沉大海。生活的窘迫没有丝毫缓解。直到一个闷热的午后,他接到了一个报酬稍高的活儿——去城郊一个刚建好、还没正式对外开放的创意园区拍些宣传素材。
园区很大,空旷得有些寂寥。崭新的水泥路面在烈日下蒸腾着热气,两旁是设计前卫但尚无人气的建筑。叶锋背着相机包,额头上全是汗珠,衣服黏腻地贴在背上。他只想快点拍完交差,拿到那笔对他而言至关重要的报酬。就在他匆匆穿过一个由旧厂房改造的艺术中心外围时,眼角余光瞥见侧门通道的阴影里,蜷缩着一个小小的身影。
那是一个小男孩,约莫五六岁,穿着明显不合身、洗得发白的旧T恤,赤着脚,脚底沾满泥灰。他怀里紧紧抱着一个脏兮兮的、看不出原色的塑料奥特曼玩具,断了一只手臂。小男孩没有哭,只是睁着一双漆黑的大眼睛,茫然地望着通道外刺眼的阳光和空无一人的广场,眼神里有一种与年龄极不相称的疲惫和空洞。汗水顺着他脏兮兮的小脸滑下,留下一道道浅痕。
这个画面像一根针,猝不及防地刺进了叶锋的心。他不由自主地停下了脚步。宣传素材可以晚点拍,但这个瞬间,错过了也许就再也找不回来。他迅速蹲下身,端起相机,调整角度。通道幽暗的阴影包裹着孩子小小的身体,像一个沉默的茧。通道口外,炽烈的阳光在水泥地上投下清晰锐利的光影分界线,几片被风吹来的枯叶在光斑里打着旋儿。孩子就坐在那明与暗的交界线上,怀里抱着残缺的英雄,眼神空洞地望着外面那个空旷、灼热、似乎与他无关的世界。叶锋屏住呼吸,手指沉稳地按下了快门。连续几声轻微的咔嚓声,在寂静的通道里格外清晰。
就在他放下相机,准备上前询问孩子是否需要帮助时,一个低沉而略带沙哑的声音在他身后响起:这张照片,能给我看看吗叶锋吓了一跳,猛地回头。一个穿着剪裁考究的亚麻衬衫、头发梳理得一丝不苟的中年男人站在他身后几步远的地方。男人看起来五十岁上下,面容清癯,眼神锐利如鹰隼,带着一种久居人上的审视感。他的目光越过叶锋的肩膀,牢牢锁定在相机小小的液晶屏上。
叶锋有些局促,下意识地把相机屏幕侧过去一些。屏幕定格在最后拍下的那张照片:明暗交界处,蜷缩的孩子,空洞的眼神,紧紧搂着断臂的奥特曼。
中年男人凑近一步,看得非常仔细。他的眉头先是微微蹙起,随即又缓缓舒展开来,眼神变得极其专注,仿佛要穿透屏幕。半晌,他抬起头,目光第一次真正落到叶锋身上,带着毫不掩饰的探究和一种发现璞玉般的惊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