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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月流火时节,本该是青蝉噪林、荷香醉人的光景,可自芒种后四十日无雨,连晨露都成了稀罕物。村头老槐树的叶子蜷成细针,在燥烈的日头下簌簌发抖。井台上的轱辘绳早被磨得油光水滑,吊桶撞击井壁的声响从清晨到日暮此起彼伏,直到某次咚地空响震得人心尖发颤——最后一滴井水也枯竭了。
我蹲在龟裂的井沿边,指尖蹭过石壁上湿漉漉的青苔,那抹鲜绿仿佛烈日下将融的翡翠。父亲粗糙的手掌突然覆住我头顶,别看了,回家挑水。扁担压在他肩上吱呀作响,木桶与桶壁摩擦发出刺耳的刮擦声。村道上这样的队伍蜿蜒如长蛇,灰扑扑的粗布衣裳吸饱了尘土,每个人的脊背都弯成煮熟的虾子。
暮色染红江面时,我看见张婶跪在龙王庙前的青石板上。她刚满周岁的孙子在竹篾筐里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干瘪的小嘴张成空洞的圆。供桌上的泥塑龙王披着褪色的红绸,金粉剥落处露出底下粗陶的灰白。香炉里斜插着三炷香,两长一短,烟柱在渐暗的天光里扭曲成诡异的形状。
列祖列宗显灵啊!里正赵伯的铜烟杆敲在青砖地上当当响。他脖颈上青筋暴起,活像庙柱上缠绕的藤萝,再不下雨,庄稼绝收,人也要渴死了!跪坐的人群中响起压抑的呜咽,王寡妇怀里的婴儿突然抽搐着啼哭,那哭声细弱得像是被烈日晒蔫的秧苗。
我贴着廊柱往阴影里缩了缩,后背抵住斑驳的壁画。画中祥云缭绕的仙境早已模糊成褐色的斑块,依稀可辨有鳞爪的生物蜷在云涡里。夜风裹挟着江水的腥气涌进来,吹得神案上的残烛火苗乱窜,在龙王浑浊的琉璃眼珠上投下跳动的光影。
当铜盆里的月亮爬上香樟树梢时,我被热浪燎得翻来覆去。竹席早已被汗渍浸得发硬,蒲扇摇出的风都是烫的。窗外忽然传来细碎的窸窣声,像是有什么东西在啃噬晒蔫的豆荚。
哥,你听。小妹突然扯我衣角。她细瘦的手指节分明,指甲缝里还留着白日挖藕根沾的淤泥。我们屏息听着,那声响从晒场转移到碾盘,又顺着青石板路往江堤方向去了。远处传来守夜人的梆子声,空荡的平安二字坠进夜色,激得江面泛起细碎的银鳞。
子夜时分,我被尿意憋醒。刚推开门缝,就听见村东头爆发出炸雷般的轰鸣。地面开始震颤,床头的陶罐叮咚乱撞,小妹在睡梦中突然抽搐着坐起,瞳孔里映着窗外诡异的青光。
江……江在叫!母亲踉跄着推开西窗。我看见她发间沾着草屑,白日里新补的补丁在月光下泛着白茬。全村的狗都在狂吠,声浪盖过了蝉鸣蛙叫,连祠堂前那株百年古柏都被震得簌簌落叶。